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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洪蘭】

 

我的貓很黏人,我走到哪裡牠跟到哪裡:我在床上看書,牠睡在我的腳旁邊;我在桌上寫東西,牠睡在桌下我的書包上,但是牠從來不會像我以前養的那些貓一樣,跳到我腿上來睡覺打呼,也不肯讓我摸牠的毛,勉強被摸一兩下,牠一定要站起來走開,而且每次我伸手要摸牠時,牠的第一個反應是伸出前掌來抵擋,只是爪子沒有露出來而已。

 

牠的行為很像被家暴過的孩子:他很需要你,一直跟著你,卻又不敢跟你太親近,怕一旦你變臉時,他會來不及跑。我知道牠原是流浪貓,這是牠在都市叢林討生活的後遺症,但是我收養牠也十年了,為什麼十年的安居樂業不能改掉牠流浪時的恐懼呢?

 

這使我想起以前的室友,那時水果還沒有開放進口,木瓜是窮學生吃得起的少數水果之一,我這室友不吃木瓜,寧可被別的同學嘲笑「裝有錢人」。有一天她姐姐從鄉下來台北看病,順道來看她,她不吃我們拿出來招待她姐姐的木瓜,她姐姐就哭了,原來她小時候曾因偷吃木瓜被她父親毒打,說要把她的「賊性」打掉,打到昏死過去。她從此不敢再吃木瓜,但是她自己並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問她時,她只說不喜歡那個味道,聞了會反胃,原來後面有這樣一個故事。

 

拜現在科學之賜,我們看得見大腦內在工作的情形,才了解大腦是凡走過必留下痕跡,生活中發生的每一個事件都改變我們大腦神經迴路的連接,我們常有一些說不出原因的偏好或恐懼,那就是童年記憶的痕跡。大腦對性命交關的經驗記得最清楚,只要是差一點死亡的恐怖經驗都會使這強烈情緒記憶的神經迴路聯結超強,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我室友對木瓜的恐懼,事隔多年,事實已經忘掉了,但這強烈的情緒仍在,一看木瓜就反胃;我的貓一定也是小時候,有人趁其不備,抓住了牠、凌虐牠,牠才會不敢讓人的手接近牠。我很驚訝這類創傷記憶不受時間的侵蝕,沒有淡化。其實就貓的壽命來說,人類十年等於牠的五、六十年,差不多就是牠的一生了。

 

前幾天有個收養了棄兒的愛心媽媽跟我抱怨,這孩子來到她家已三年了,吃飯時還是拚命把菜塞到嘴裡,吃相難看,而且很自私,過年的糖果都抓到口袋裡,一顆也不肯分別人。我現在知道為什麼:如果一隻貓十年沒有忘記牠童年的不幸,人怎麼可能才三年就忘記沒吃、沒穿的恐懼?他當然學會有東西吃就盡量吃,因為不知道下一餐在哪裡;有東西拿就盡量拿,拿在手上的才是自己的。我們以前都認為童年不重要,反正孩子還小不懂事,其實所有經驗都在大腦中留下痕跡,想到這裡,我們能怪那些被霸凌過的孩子看到學校的校門就會發抖嗎?

 

當創傷的記憶對行為有這麼大的影響時,我們該怎麼樣來幫助所有孩子,使他們有免於恐懼的自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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